啊——翻到這篇我2017年寫的舊文。這是小說,而且還是為了某個單相思的對象而寫的。
要不是我有寫,我會直接忘記這個人的存在。
他是個打扮中性的女孩子,大學唸五年的人。原本唸建築,唸不下去跑去唸資工寫code。 我認識他的時候才高三,那時我對他的感覺比較像是崇拜。他則是一直把我當朋友看待,因為他不喜歡女生。
文手群的網友:為了情人寫小說,也太浪漫了點。
是啊,我到底是浪漫的人。
很久以前的事了,就讓它過去吧。這是過去的我留下的紀錄,現在已無任何懷念。回首往昔,一笑置之。
這篇是BL,因為那女的喜歡看BL。這篇是里程碑,我從來沒有寫過那麼長的文章!同時也是黑歷史,懶得分章節了,就全部都ㄍㄡˊ在一起。
《六等星》
獻給一位匿名朋友
是他讓我重拾筆墨
他是一切的開端
以下字字句句都為他而撰
是他讓我重拾筆墨
他是一切的開端
以下字字句句都為他而撰
文案
戰火綿延,白雪飄落。
最優秀的戰車長與他的砲手在西伯利亞奮戰。
戰爭使他們結合,也促使他們離別。
在火苗的熄滅點,等待他們的是注定的悲愴。
〈2017年〉
前言
這只是一部兩萬字的小說,不適合寫前言這種莊重的儀式,也不值得獻給誰。
或許吧,但對我來說,完成這部作品是一個里程碑。或許有人會覺得這麼微小的事稱不上里程碑,但我認為,用milestone來比喻是再好不過的。
我是一個筆齡很長,但真正能拿出來看的作品很少的文手。我從國小開始寫作,中間斷斷續續,寫過同人原創夢向,各種題材,各種時代,甚至寫過輕小說。
但我從來沒有將一個坑填完過。
這是我第一次填完的坑。而我也覺得還可以接受的。
這對我來說當然是一個意義重大的里程碑。
我終於有作品可以與人分享,且不是短文,是有一定分量的文章。
終於能自稱是個小說家了。
我在二零一七年七月開始撰寫,同年十月(還是十二月?)收工。
反正,我記得是天氣微冷的時候,我將初稿完成。
而在二零一九的夏天再度將他拿出來審視、修稿,並填補當初遺落的部分。
如你所見,此篇文章撰稿期極長──因此造就了文風不一致的狀況。
當我在二零一七開始動工的時候,那時候已經多年沒有撰稿,文筆生疏,所以此篇文章最一開始的文風會顯得像快樂的小孩子,用詞不太精準,描寫不夠深入。
我在二零一九試圖修稿,但當時顯現出來的語氣與現在的相差甚遠,但本人又懶得整篇打掉重寫,所以只調整了部分段落和句子,以通順流暢為主,遂而保留了當時稚嫩文筆。
而我在撰寫的途中越來越上手,描述量跟著變多,文筆進步了一大截。我今年又回來看時,對這段的文字很滿意,所以也只有加入一些描述,稍微修稿,沒有太多增減。
我對於我描寫動作戲的功力感到滿意。角色思考的部分也超出我的預期;我以為角色內心思考是我最弱的部分,沒想到今年回來修稿時,並沒有太多需要修正之處。事實上,角色思考轉得還算通順,並沒有斷裂的狀況產生。
這段還有本人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開小車。但我不喜歡抽插,遂直接將抽插跳過沒寫。對我而言,很多肉文的套路都一樣,甚至文字也是。省去眾人都一樣的部分對我而言是好事。我討厭平凡與大眾化。
我個人對這段的文筆詮釋是:夢幻的,充滿少女情懷的。
此篇的07、08在今年補足。當初跳過一些章節沒寫,因為私認為當時功力不足,加上本人怠惰。而這兩篇可以看到本人今年的文筆。本人對自己的觀察是,文字有逐漸文學且具體化的傾向。
雖說是今年所寫,但我得羞恥地承認,有一部分我偷懶亂寫。08最後的對話,因本人想盡快將此作完成,好去撰寫新的文稿,遂草草了事。這部分是作者的錯,在此接受藤條鞭打。
另外,原本還有規劃第九章和第十章,但跟之前提到的原因一樣,作者偷懶。
所以我在此接受鞭打。第九章講述海爾默後來重新回到部隊,當上車長,但遇襲受傷。在敵軍四面環繞之窘境中,海爾默不聽車組員勸告,朝著夜空最深沉幽暗之處掙扎,從而躲過敵軍追查,並大難不死回到基地。
第十章是海爾默在床上休養,宣傳部長戈培爾希望能夠藉著他的戰績,作為戰時宣傳。但海爾默聽聞埃耳溫的死訊後,崩潰並將宣傳部長趕出去。他身體還沒有痊癒,戰爭就結束了。
此篇的最後一個章節──End,並非本人最近所撰。事實上,它是當年我跳過中間,直接衝去寫的部分。這段是本人對此篇最滿意的一個部分。當初回來看的時候還被自己寫的文字虐哭。本人並沒有修改當時的文字,保留了原汁原味。
假設你懶得看前面兩萬字,以及這其中的struggle和成長的話,可以直接跳到最後一個章節沒有關係。
但我強烈推薦一定要看最後一章。這並非自吹自擂,這是一個友善的邀請。當然,若你對這完全沒有興趣,也直接關掉的話也無妨。
總而言之,此篇文章至少會有四種文風。
但有一件事是不會變的:我只會寫類似翻譯文學的筆觸。我現在撰寫任何文章時,腦內都是一堆英文跑來跑去,我再把他翻成中文打下來……
雖然我把這篇文章歸在我的黑歷史裡面,但我還是很樂意公開它。第一,剛才提過的,因為這是我第一部有完成的作品。第二,我認為看著這些文字,能夠看到文筆如何進步的軌跡,是滿有趣的。
感謝我在二零一九交的各位朋友,是你們對我有信心,我才有把黑歷史填完的動力;否則,這篇文章大概會一直躺在D槽裡,永不見天日。
感謝山蕨,你是一個很supportive的朋友,也是我把這篇文章寫完的動力。
感謝屍體,這麼喜歡我的文章,你太抬舉我了,害我覺得不認真寫文都不行了。
感謝簡公子,一起聊天的朋友,雖然這篇被你嫌,但你也是重大動力來源之一。我們要一起往長篇小說家邁進。
01 車長與砲手
海爾默坐在砲手的位置上,手緊握控制桿,穩住砲塔。
從瞄準鏡望出去,只見一片晶瑩的雪白,吞噬整個地平線。
戰車在前進,履帶壓過路面上的碎石。車子上上下下地劇烈晃動,他隨時可能從座位上滑出去。
引擎發出轟天巨響,四周卻靜默得可怕。耳機內只傳來「嘶──嘶──」的聲音,單調,一致。他敲了敲耳機,可能壞掉了。
「魏特曼,上面有什麼發現嗎?」
他們已經加入戰鬥很久了,卻遲遲不見敵人的蹤影。
「沒有。但不代表我們可以放鬆戒備。」他聽到埃爾溫的聲音,耳機沒壞。
從開始戰鬥他就一直坐立不安,一顆心隨著戰車的晃動上下起伏。
這裡是蘇聯的地域;他們在別人的主場戰鬥,充其量不過是客人。
敵軍可能就躲在某個廢棄的建築物後,或者小丘般的石堆後方,暗中窺視他們,伺機側襲。
氣溫也是一大劣勢:一月,冬季最寒冷刺骨的時候。
他的臉有點凍傷,情況每況愈下。
不,跟埃爾溫勞累的工作量比起來,一點小凍傷根本不算什麼。
埃爾溫是這輛戰車的車長。應該說,魏特曼少尉。海爾默在普洛厄爾梅訓練時就認識他了。
他依稀記得,那時候的天空很高,翠葉很綠,紅花無視戰爭的煙硝,肆無忌憚地在法國綻放。
教官大清早就把他和其他學員叫到廣場上集合,他們在紅土上筆直地排成一列。天邊剛露出魚肚白,清晨的視線覆著一層薄霧,為回憶添上朦朧的筆刷。
教官要學員再次檢查他們服裝儀容,然後突然宣布一個震驚的消息:他們要和未來的車長見面。
海爾默心頭一振。沒想到砲手訓練這麼快就結束了,很快就可以坐上真的戰車。他已經受夠了在混泥土磚塊上轉動老舊的砲塔、射擊假標靶的日子。
一列軍官整齊劃一地走了出來。他們氣宇非凡,看上去必是最優秀精銳的部隊出來的。朝陽灑在他們身上,讓他們的舉手投足似乎都帶了金光。
教官要軍官們自己選一個砲手。
海爾默抬頭挺胸,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,以期盡快被選到。
很多軍官經過他,看了一兩眼便默默離去。
隊伍上少了大半人,他的胃在翻攪。他很有自信他的射擊技巧是最好的,不懂為什麼那些軍官不選他。
也許是因為他長得太秀氣了,不像一個砲手該有的冷血。
他此生唯一的願望就是當一個優秀的砲手──但是他用血與汗鍛鍊的一切,都在這個紅土廣場上破滅。
海爾默垂頭喪氣,瞪著自己的雙腳。
霎時,一雙擦得發亮的軍靴出現在他眼簾。
「海爾默‧施密特。」一個軍官,唸著他的姓名牌。
他抬頭。
對方比他高了一些,一雙深邃的眼眸瞅著他,讓他有點不自在。
剛剛那一列軍官行軍的時候,海爾默並沒有注意到這位少尉。他在那群軍官中顯得蒼白和不起眼。但現在,這位軍官站在他眼前,他可以感受到那內斂的鋒芒。
他在繁星中雖黯然無光;但只要拉近距離,就會發現他比任何一顆星還要明亮。
軍官的嘴唇掀動。他說了些什麼,太小聲了。海爾默聽不見,但他明白那是他選擇他的意思。
那是1942年盛夏的事了,他們經歷了一連串的訓練和磨合,最終佇立於此──黨衛軍第一師第十三裝甲營。
埃爾溫指揮這輛戰車,負責偵查及與上級連絡,對乘組員下達指令。
車長就像一輛戰車的頭腦,指揮與協調四肢,一輛戰車才得以順利運作。
對於砲手而言,車長就是他的眼睛;對車長而言,砲手是他的利劍。車長告知砲手敵人的確切位置;砲手轉動砲塔,瞄準發射,擊毀敵軍。他們依存共生,只要缺少了彼此,就無法在戰場上存活。
由於無法窺知車體外的狀況,乘組員等同於把生命託付在車長手上。
對於車長,寄託完全的信任。
他願意,也很樂意把自己交付給埃爾溫。
✠ ✠ ✠ ✠ ✠ ✠
「我看到東西了!」埃爾溫的聲音突然從耳機中傳來。
海爾默被嚇到顫了一下,但很快就戰鬥姿勢,把腳輕放在控制砲塔的踏板上。
「十點鐘方向,三千公尺,一輛T-34戰車。」
一聽到指令,他馬上就把踏板踩到底。因為虎式的砲塔迴轉速率不快。
「駕駛,讓車身正對敵軍。裝填手,開始裝填。通信士,通報戰鬥群。」
在海爾默轉動砲塔的同時,埃爾溫繼續道:「不確定是否有其他敵軍。」
他轉到了十點鐘方向,眼睫貼上瞄準鏡,調整放大倍率。
紅色五芒星在雪地之間特別顯眼,容易辨認。一輛落單的戰車茫然地在雪地中前進,跟其他夥伴失聯了。他透過瞄準鏡估算與敵方的距離,兩千公尺。
「裝填手裝填完畢。瞄準。」
海爾默微調砲塔的位置,讓十字準心對準獵物,遂將手指按在發射器上。「瞄準完畢!」
「聽我指令。三、二、一。放!」
轟隆的砲聲蓋住一切,遮蔽了聽覺。
揉合了威懾和強大的砲聲,不管發射了幾次,對海爾默而言還是這麼悅耳。
他透過瞄準鏡欣賞自己的傑作──那輛T-34像是被木樁釘住似的,動也不動。
「十一點鐘方向,就在那輛T-34旁邊,數架火炮。裝填手,裝填高爆彈。」
他喬了砲管的指向,然後重覆剛剛的動作。
第一架火炮被擊毀,其他幾架旁的蘇聯士兵如驚弓之鳥,四處逃散。他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了剩下的火炮。
戰鬥繼續下去,他們又消滅了幾輛戰車。他們不斷變換位置,讓蘇軍摸不清他們在哪裡,然後從出奇不意的位置射擊。等敵軍意識過來的時候,已經有好多輛戰車和火炮被擊毀。
經過激烈的戰鬥,引擎強烈的運轉,車體內部變得炎熱。
他的作戰服黏在皮膚上,早上的時候扣子扣太緊了。
汗珠順著臉頰滑下,他忍不住伸手抹去。
埃爾溫要裝填手打開艙蓋,讓空氣流通。
鏗!
海爾默幾乎從位置上跳起來,差點撞到砲管基座。
他回頭查看其他乘組員的狀況;大家都被突然的巨響嚇壞了。
那是跳彈的聲音。要不是虎式厚重的裝甲,他們的戰車早就被擊穿一個大洞了。
埃爾溫下令駕駛回到掩體裡面。他們利用一個斜坡作為掩護。
「不要驚慌,我正在確認敵軍的位置。」埃爾溫的嗓音渾厚如圓石,有安撫人心的作用。
他下了一連串指令給其他乘組員。海爾默警戒著是否有給他的命令,但是他沒有接收到任何一項。
他回頭看埃爾溫,有點懊惱。
車長精瘦的身軀俐落地打開艙蓋,把整個上半身探出去,以取得最好的視野。「我什麼都沒──」
聲音斷了。
「埃爾溫!」
海爾默從位置上跳起來,擠過茫然的裝填手,從艙蓋探頭。一接觸到冰冷的艙外空氣,就看到三名蘇聯士兵在戰車的砲塔上。
埃爾溫被他們團團圍住。蘇軍將他拖上艙蓋,他的無線電頭套被扯掉。
「走開!」
海爾默把自己拉上平台,衝向其中一個士兵,攫住他的腰帶,將敵人從砲塔上推下去。
另外兩個蘇軍正對著埃爾溫拳打腳踢。
他掏起配戴在腰間的手槍,用槍托痛擊一個蘇聯人的頭。
蘇聯人痛得住手,轉過來面對他。
那是一雙憤怒的眼睛,臉部線條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。他眼裡有一種堅定,一種誓死的堅定。
海爾默愣了一下。手頓時無力,槍掉了。
敵方衝過來掐住他的脖子。他被掐到喘不過氣。
他掙扎著去摸腰間配備的刺刀,嘗試了幾次終於抓住了刀柄。
他把刀刺進蘇聯人的肚子,脖子上的力量瞬間放鬆;然後趁機把蘇聯人甩開。
他回過頭的時候,埃爾溫已經自己解決掉最後一名蘇軍了。
車長癱坐在砲塔上,大口喘氣。
海爾默靠近他,發現對方的下顎在滴血。
「你流血了!」
「有嗎?」埃爾溫驚訝道,手輕碰下顎,然後迅速將手抽開。
他想查看埃爾溫的傷勢,但他已經撿起頭套,鑽回車長的崗位上。
海爾默跟著鑽回車內。才剛就位,埃爾溫便要駕駛掉頭。
「上級下令撤退。戰鬥結束了。」
02 夜空
他們和其他裝甲部隊回到營上,把虎式戰車偽裝好,停放在營區後方。大夥兒拿了戰時配給,稍作休息。埃爾溫跑去給醫官看傷勢,叫大家別等他。
太陽沉沒在針葉林的彼端,西伯利亞的夜晚毫不留情地寒冷。部隊紛紛進入帳篷內,只有少部分人夜間留守。他的車組員全都進帳篷裡休息了,剩他一人在空蕩蕩的廣場孤坐。營火已滅,木柴不再劈啪響,只在營地中央留下焦黑痕跡。暮色無情降臨,似乎一切都被刷上冰冷凜冽的靛青。被士兵遺落的步槍孤零零地躺在營地上,黑色剪影幾乎要與夜色連成一線。
在鑽進帳篷前,海爾默不情願地看了營區入口一眼。
埃爾溫還沒回來。
他在入口處躺下,那是唯一剩下的位置,最冷也最小。他把毛毯拉到頭上。平時埃爾溫就在他的旁邊,今日異常空虛。少了熟悉的體溫和規律的呼吸起伏,令他難以入眠。他翻來覆去,盯著帳篷的向上、最後匯集於一點的尖頂。
現在多晚了?
從他開始數到現在,夜梟已經叫了十二聲了。
埃爾溫怎麼還沒回來?他忍不住了,拉開帳棚拉鍊,躡手躡腳地溜出去。
他出來之時不忘把毯子披在肩上,免得著涼。月色皎潔明亮,映照在白雪上,反射寧靜的銀色光芒。四處空無一人,只有部隊均勻的鼾聲。他摸黑走到醫護兵的帳篷,沒有一盞燈光,醫藥箱等用具已收拾乾淨。
他轉進通往停放戰車的地方。針葉林揭開的眼簾之處,一排排鋼鐵巨獸安靜沉睡,他們不像白天那樣喧鬧,別有一番風味。他經過一輛又一輛的戰車,在井然有序的車陣中找到了他們的座車S04。
他想的沒錯。有一個人影在砲塔上面。
他沿著梯子從後方爬上砲塔。他現在靠得夠近了,他鍾愛的車長仰著頭,似乎在沉思。他全身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,皮膚皓白如冰晶潤玉。
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叫了埃爾溫的名字。車長轉過頭來,看見了他,臉上笑容如法蘭西的罌粟般綻放。
但他馬上收起笑容,臉上的表情由痛苦取代。車掌按住自己的下顎,「嗚……好痛……」
海爾默急忙過去在他身邊,俯身問他:「你的傷口怎麼樣?」
「醫官說好好保養就沒有問題。」
他在車長身邊坐下。「要不要回帳篷內休息?」
「我不想吵醒大家。」埃爾溫垂下頭。
那件作戰服在冽冬顯得特別單薄。他把他拉近,兩人共享毯子。
埃爾溫扭動了一下,眼睛盯著自己的腳。「謝謝。」
海爾默注意到他手上拿了一張相片。「那是誰?」
埃爾溫把視線轉到照片上。「我的未婚妻希格達。」
他把頭湊過去。一名女子在照片的正中央,她稱不上漂亮,帶有一點農家女孩的純樸味道。
「等我們打贏了,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娶她。」埃爾溫轉過來看著他,眼睛一亮。「你覺得呢?」
海爾默盯著他的眼睛,如星辰般綻放光芒。希格達,就是她嗎──能夠擁有這對雙眸的人。他壓住胸口,壓住漸漸膨脹的嫉妒。
他喉嚨被掐住似地,生硬地吐出幾個字:「她會是個好妻子。」
「我一定要盡快回家,」埃爾溫撫摸著相片的邊緣。「一定要……回家,」中間他刻意壓低音量,聽不清楚。「不能像今天那樣子。」
「今天?」
「我居然沒看見蘇聯士兵就在旁邊。太粗心了,對不起。」
「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。」
「不,這是我的責任。」埃爾溫柔和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。「你們是我的責任。我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。」
海爾默盯著自己懸空的腳尖。他全然地相信他的車長會在戰場上做出正確的判斷,他一點也不怪他。人有失足,馬有亂蹄。他瞄了一眼埃爾溫,車長垂著頭不說話。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,只有遠處夜梟的孤鳴。
終於,埃爾溫氣若游絲地說:「我在想我該改進的地方。」
「我可以幫你。」海爾默脫口而出。
「真的嗎?」
「沒錯。」他堅定地點點頭。「我可以讓你好過一點。」
海爾默示意他們一起到戰車裡面,埃爾溫在他後面跟著鑽了進去。他們來到砲塔裡面的戰鬥室,打開車長塔艙蓋,讓月光灑進來。
車長在他的崗位上。海爾默本應坐在砲手的位置上,卻在埃爾溫跟前蹲了下來。抬頭便可見他優美的下顎輪廓,和那滿天星斗。
從這個角度看不到車長的表情,但可以看的到他緊繃的臉部肌肉。
他的手指悄悄地滑上對方的腰際,如攀攬的藤蔓,安靜且低調。
他摸到了皮帶,把手指移向中間,碰到冰冷的扣環。他靈巧地解開,束縛向兩邊滑落。
埃爾溫不安地扭動身子,語調侷促。「海爾默,你在做什麼……」
「什麼都不要想就對了。」說著,他拉下軍褲。
「我以為你要幫助我……」埃爾溫低頭看著他,咬了咬嘴唇。
「我是在幫你。」海爾默把車長的腰身拉近。
「我不需要。」埃爾溫用力將他推開,彎下身,要撿掉落的衣物,卻反而與海爾默四目相接。
海爾默不確定自己究竟擺出了什麼眼神。車長張著口,愣在原位。
「我什麼忙都幫不上,」他趁機說,「除了這個。」
埃爾溫閉上眼睛,表情痛苦。「但這是犯法的……」
「別說出去,就不會有人知道。」
埃爾溫緩緩地直回身子,緩慢到夜梟不耐煩地鳴叫了幾聲。
他把手輕放在他肩上,低下頭,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。
「好。」
那是等待了多麼久才得到的一個字。但只要一個字,一個字就好,海爾默願意為他的車長做任何事。他把最後一道防線褪下,手指輕輕撫上兩腿間的縫隙。
在銀光的照射下,埃爾溫臉上那一抹紅暈宛如雪地裡綻放的鮮花,特別顯眼。
✠ ✠ ✠ ✠ ✠ ✠
海爾默覺得全身痠痛,他覺得肩膀有什麼重物壓著。他扭了一下身子,喬到他覺得舒適的角度。原來他昨晚坐著就睡著了,難怪這麼不舒服。陽光好刺眼,他不想睜開眼睛,想再多睡一會兒。突然他覺得身邊有東西蠕動了一下。
他皺皺眉,不情願地睜開眼,看向動作的來源。埃爾溫靠著他的肩膀,揉著惺忪的睡眼。
埃爾溫小聲地說:「我做了奇怪的夢。我夢到我們──」
然後他看到了海爾默還摟著他的腰,不說話了。
車長遲疑了一下,然後跳了起來。
「現在多晚了?我們還要集合!」他說著抓起褲子,背對海爾默快速穿上。
「不知道!」
他們兩個分別鑽出車外。太陽已經超過針葉林的樹梢了。
他們幫對方檢查軍服有哪裡不整,撫平衣角的皺摺,然後用帽子遮住凌亂不堪的頭髮。
海爾默正要走的時候,埃爾溫說:「走這裡!捷徑!」
他領著他,在雪地裡邁開大步。他們像雪地裡的精靈,一前一後。到了林木稀疏之處,他看見了營地,他們的帳篷近在眼前。
營上的指揮官克林少校已經視察完隔壁車組的帳篷,要來他們這邊了。他們在少校走動的時候加入其他車組之間,立正站好。他站在埃爾溫旁邊。
裝填手把頭湊過來,低聲問。「你們去哪了?」
但沒有時間回答,少校過來了。
「S04虎式戰車的車長魏特曼少尉。」他向長官敬禮。
海爾默用眼角餘光偷瞄車長的狀況,他看起來有點喘。
少校看了埃爾溫一眼,「你的臉看起來凍傷了,去檢查一下。」
「是。」
少校宣布了等一下出擊要注意的事項就走了。
當天稍晚,他們和其他乘組員聚集在戰車旁邊,做戰鬥前的準備。海爾默鑽進戰車裡,檢查瞄準鏡能不能用,他轉了一圈砲塔看順不順。有點卡卡的。他掏出虎示乘員教導手冊,翻到砲手那一頁,看看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。
他們連裝填手的工作也順便做了。裝填手回來的時候,埃爾溫收到上級指令,準備開始攻勢了。海爾默戴上頭套,就定位。他可以感覺到埃爾溫就站在他身後——一如既往。這總讓他覺得背後有個靠山,他知道他永遠可以倚靠他的車長。
03 殺與被殺
他們和戰鬥群上的其他戰車形成一道壁壘,目標是擋下敵軍的進攻。他們在友軍的掩護下,已經擊毀了為數不少的戰車和火炮。海爾默忘了確切的數字,至少有一打。
在埃爾溫的領導下,他們用猛烈的炮火回敬敵軍的來犯。火光四射,炮響振聾發聵,煙硝模糊了雪地上戰車壓過的痕跡。他們在蘇軍的戰車洪流中撕裂出一道缺口,切斷敵軍的後勤,引起動亂。接著換個位置,同樣的事再做一次,不斷重複。像一隻衝進羊群裡的野狼,無差別待遇地啃咬廝殺。
海爾默只有在他們移動位置的時候有一絲喘息的空間。車體內部比昨天還悶熱,簡直像蒸氣室。他攫起了放在座位底下的水壺,湊到唇邊,卻發現一滴不剩。他很慶幸砲手的位置在砲塔的最前方,離引擎室最遠。在戰車後方的裝填手一定熱昏頭了,更何況還要搬運炮彈。
「兩點鐘方向。」
他聽從埃爾溫的指令,又擊毀了兩三輛敵方車輛。
是他的錯覺嗎?每擊毀一輛戰車,就會有三輛憑空冒出來。也許是他熱昏頭了。也可能是有東西阻擋了他的視線。他揉揉眼睛,抹去眉宇間的汗珠,用袖口擦拭瞄準鏡。
他向鏡內一望。
二十多輛的T-34戰車列成縱隊,像泉水般源源不絕地從地平線冒出,朝他們的戰線直奔而來。
「埃爾溫?」海爾默握緊了發射器。
「虎式的正面裝甲可以抵擋他們的砲彈,越早擊毀他們勝算越大。」埃爾溫說,語氣堅定。「聽我命令,放!」
他們先發制人擊毀了一輛戰車。然後他聽到爆炸聲。聲響就在不遠處,它穿透了虎式的裝甲傳進來,還可以感到微微的震動。
他們距離敵方兩千公尺,那不是敵方車輛爆炸。
海爾默轉過去給他的車長一個神色。埃爾溫把頭探出艙蓋一點點,然後迅速地縮回來。
埃爾溫咬了咬嘴唇。「我們失去克林少校了,他的座車就在我們旁邊。」
車內騷動了起來,一瞬間超多聲音衝進海爾默的耳機裡。
「他們怎麼可能擊穿虎式的正面裝甲?」
「現在誰要來指揮?」
「我們要撤退嗎?」
「我們該怎麼辦?」
「冷靜!」埃爾溫大喊,原本吵雜的無線電靜了下來。「我正在跟其他車長協調。通信士,連絡高層。駕駛,先開到掩體裡。」
雖然沒有給海爾默的命令,但他也沒閒著;他望入瞄準鏡。
「敵軍追上來了。」
一輛T-34戰車朝他們直撲而來,它在距離一千五百公尺處停下,給他機會好好觀察蘇軍的新武器。外觀上沒什麼太大的變化,但那砲管跟以前的不太一樣,新式砲管較粗。他看到砲管往後一震,冒出煙霧。
他祈求他們不要被射中,幸好砲彈飛得不見蹤影。
T-34又射了一發。沒事。由於無法得知究竟離安全掩體還有多遠,每多在外面待一秒鐘,敵軍就越有機會擊中他們。就算敵方的準度實在是爛到不行,他們也不能這樣下去。不能一直賭運氣。
他突然說,「我可以射擊他們。」
「車子在行進……」
海爾默轉過去瞅著車長。埃爾溫抓著艙蓋的把手,身子跟著行進間的戰車晃動,表情猶豫。
他用嘴型表示,沒有發出聲音。
「相信我。」
埃爾溫是一定要答應他的,他不可能放任敵軍威脅他們的生命。埃爾溫蹙了蹙眉頭,然後頷首。
他報給海爾默精確的位置方向。他聽著指示,眼睛貼上瞄準鏡。敵方戰車像是看到獵物一樣,緊追著他們不放。車子晃得跟暴風雨中航行的帆船一樣;鏡中準心上下起伏。
他抓緊了那一剎那。準心和戰車交接的那一剎那。
他聽到炮聲,他看到砲彈飛行的曲線。他閉上眼睛,埃爾溫的嗓音從耳機裡傳來。敵方被擊毀。
「我們安全地到掩體內了。」
✠ ✠ ✠ ✠ ✠ ✠
後來埃爾溫被任命為代理指揮,取代克林少校的位置。剛接到消息時候,海爾默聽得出來他的車長語氣裡有藏不住的興奮。原本只能指揮一輛戰車,突然能夠指揮一營的數量,任誰都會欣喜若狂。
在埃爾溫的指揮下,他們成功守住了敵軍的進攻。戰鬥流程跟剛才大同小異,他又忘了確切的擊毀數,反正後勤人員會紀錄。
海爾默已經眼睛痠痛了,幸好戰鬥的節奏慢了下來。他往後仰,揉了揉發疼的眼睛。
「戰鬥結束了嗎?」
「三點鐘方向,五百公尺。有一輛T-34偷偷摸過來了。」
海爾默趕緊回復戰鬥姿勢,用力踩下踏板,「狡猾的蘇聯人。」
五百公尺,瞄準鏡內的T-34大的跟工廠一樣。他不浪費一點時間,很快地解決敵方。
他照慣例看了看自己的傑作。火焰沖天,煙灰漫捲成雲。那輛戰車的油箱著火了。
從戰車裡面爬出來幾個人影,他們皮革製的衣服把他們燒成一團又一團的火球。他們在雪地上滾動,天色漸暗,火光亮眼。
海爾默無法去看,他很快地移開視線,往後靠著椅背。
埃爾溫的聲音傳來。「駕駛,朝十二點鐘方向全速前進。」
那不正是他們的方向嗎?
「埃爾溫?」他疑惑地去看他。
車長拉下麥克風,他的聲音淹沒在戰車的聲浪裡。海爾默讀著他的唇語,那句話只對他說。
「相信我。」
至少他覺得是這樣。
他不知道埃爾溫腦內在盤算什麼,他也不知道車外的情況。他仍然願意全然地把自己交給他嗎?他這樣反問自己,發現答案只有更肯定。就像站在懸崖邊陲,薄冰上面。然而總會有一雙翅膀,一盞明燈,帶領他前進。
戰車停了下來。埃爾溫從艙蓋鑽了出去,海爾默緊跟在後。他們跳到堅實的雪地上,留下兩雙足跡。埃爾溫朝那群蘇聯士兵走近,海爾默遲疑了一下,但還是跟上那個精瘦的背影。
蘇聯人痛苦地在雪地上掙扎滾動,埃爾溫走到其中一個旁邊,蘇聯人開始哀嚎鬼叫。海爾默瑟縮了一下,躲在車長後面。
埃爾溫在嚴冬中,脫下外衣,拍打火勢。
海爾默見狀,跟著脫掉衣服,扯掉扣子。皮膚暴露在低溫中有一種刺痛感,他咬牙忍痛,幫另一名士兵滅火。
蘇聯人發現他們是來幫他的,很配合地在原地讓他們撲滅火勢。兩人確定所有人都安全無恙後,往後退了幾步。
蘇聯人口裡含糊著什麼,他聽不懂,總之不像咒罵。有些蘇聯人的布料被燒掉一大塊,皮膚上烙下了顯眼的紅色痕跡。他們駝著身子,虛弱地往後退。
埃爾溫面對他們往後退。海爾默跟著,但他弓著身子。
他盯著蘇聯人緩慢地後退。然後他瞥到雪白的地上有一個黑色的長形物體。一把槍。蘇軍的槍,是機槍還是步槍?他不確定。其中一個蘇聯人朝它靠近。
他腦海中浮現了昨天攻擊他的蘇聯人的臉孔,扭曲,憎惡,恨意。冬天雖寒,依舊能感受得到他的盛怒。他似乎看到了眼前這蘇聯人就有當時一樣的怒氣,一樣猙獰的面孔。他看到蘇聯人攫起那把槍。
砰!
海爾默握著手槍,雙手慢慢放下。那個蘇聯人的腦袋開了一個大洞,其他蘇聯人聽到槍聲,立即如鳥獸散,遁逃到林裡。
那把手槍配發給每個乘組員,平時配戴在腰間。當無法逃出著火的戰車時,為了減輕被活活嗆死的痛苦,可以拿來自我了斷。
他用本應來自殺的槍口,對付敵人。
埃爾溫就猛然撞了他肩膀一下,大聲道:「你在做什麼?我們好不容易才救起他!」
「他想拿那把槍!」
埃爾溫朝他逼近,瞅著他的瞳孔。海爾默想逃離這嚴峻的注視,但車長的眼神給了他無形的禁錮。他想逃,身體卻不聽使喚。
他突然覺得這不是那位他熟悉的好友兼車長。他來到他眼前,距離海爾默僅有數吋。他們呼出的白煙在空氣中交錯。
埃爾溫沉重地嘆了口氣。「我相信裝甲兵不是以殺掉敵人為榮譽。」
他好不容易掙脫了目光的束縛,雙臂便歇斯底里地在空中揮舞。「我們昨天才被襲擊過,你竟然還相信他們!」
埃爾溫怔了一下,表情痛苦。「如果你不願相信對手,那你不配稱作裝甲兵。」
他說完就轉身而去,他邊走邊穿上衣服,朝戰車走去。
海爾默照作,他不想要其他乘組員發現他們之間的問題。
他們鑽回車裡,分別回到自己的崗位上。埃爾溫向全體祝賀這次的勝利,將回到營上休息,但聲音平淡枯燥。
整個顛簸的回程,海爾默腦內不斷重播他們的談話。埃爾溫的表情不像是生氣,比較像是痛苦──被背叛的那種痛苦。
海爾默現在跟自我了斷了沒什麼兩樣。
04 破碎
天色很暗,針葉林遮擋了整個天空。海爾默縮在一叢灌木旁邊,看營上其他人嬉笑喧鬧。大家在慶祝久違的勝利,蘇軍短期內應該不敢來犯了。每人手裡一個酒瓶,一打香菸,把握機會喝個爛醉。
他沒有心情加入他們。他坐在那裡,試圖理清吵雜聲浪裡的每一個單詞,避免回想起那些痛苦的片段。
他看到裝填手揮手招呼他過去,他低著頭,假裝沒看到。他直覺認為裝填手已經走遠了,一抬頭,卻發現裝填手忽然出現在他跟前。
「怎麼悶悶不樂的?」
「太吵了。」其實是件好事。
「這可以讓你開心一點!」語畢,他舉起手中的酒瓶,塞到海爾默嘴裡。他試圖扭開身體,但裝填手按住他的肩膀。裝填手長時間以來訓練的臂力大得驚人,無法掙脫。
溫熱的液體滑進他的口腔裡,他抗拒著,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滑下,溽濕了他的衣服。他被自己嗆到。
他妥協了。他讓液體灌進他的嘴裡,熱熱的,其實挺好喝的。他大口吞嚥,一口接著一口,灼熱感順著食道滑下,蔓延全身。他覺得通體舒暢,非常快活。酒精沖淡了苦澀的記憶,他暫時可以不用去想任何事情。
裝填手猛然把酒瓶抽開。
海爾默大口吸進一口氣,按住發疼的胸口。他需要酒精,需要酒精麻痺神經。他瞪著由高點俯瞰他的裝填手。他在乘組員內的軍階是最低的,此時卻像神一樣。
「我還要。」他沙啞道。
裝填手很識相地把酒瓶交給海爾默,大笑著走開。他一把握住酒瓶,剩下半瓶仰首一飲而盡。
喝完了。他把酒瓶隨手一扔,癱坐在原地。好累。好空虛。他好想吐。他在哪裡?他環顧四周,是喧鬧的營地。他瞟到營地入口處有一個身影走進來,是埃爾溫。他佇立在那兒,左顧右盼,似乎在找什麼東西。埃爾溫衣裝整齊,有別於營地內瘋狂慶祝的士兵。
海爾默不想讓埃爾溫看到他的樣子。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卻發現雙腿無力。他只好爬回帳篷,中間撞到了膝蓋。好像有人在叫他,但聽不清楚。所有聲音都糊成一團,像是在水裡。
他蠕動到他的床位上。翻過身,面部朝下,把臉埋在床鋪裡。他拉了一條毯子,蓋住頭部,蓋住耳朵,阻絕外界的一切噪音。
安靜多了。他沒有勇氣出去面對埃爾溫,連看見他的勇氣也沒有。海爾默俯臥著,讓陰鬱膨脹。那些回憶,它們又回來了。它們像幽冥陰魂不散,充斥在帳篷裡,迴盪在營地的話音中。他們在坦克裡,在戰場上,在這塊土地裡,在他心上。埃爾溫說他不配當裝甲兵。裝甲兵學校常常告知他們,裝甲兵就是現代騎士,他們繼承了中世紀騎士高尚的情操。埃爾溫說的沒錯,相信對手是騎士的精神。
但他看到對手耍詐。蘇聯士兵撿起槍。他努力回想當時的畫面,蘇聯人好像只是湊近槍,沒有拿起來。也許是酒精的關係,他的記憶跟他回想的不一樣。他真的看到了嗎?還是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而已?
如果蘇聯人有拿起槍的話,埃爾溫八成也會看到,他不會這麼生氣。難道他真的殺了無辜的人?不不不不不不。
他在毯子下顫抖身子,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。裝甲兵的任務是擊毀敵方戰車,他們從來不是以殺死敵軍為目的。
他當下沒有想那麼多,就只是照著本能開槍。一種出於護衛的本能。
他只是想要保護埃爾溫。
他突然意識到,他和埃爾溫就跟親兄弟一樣。不,比親兄弟還要更親。他愛他。這已經超越了一般的男歡女愛,這是男人之間才能擁有的情誼。
他不禁回想起埃爾溫在空曠雪地上憤然離去的身影。一個轉身,否定了他們之間的一切。埃爾溫還會讓他當他的砲手嗎?大概不會了。除了埃爾溫,他不知道有誰可以追隨。他心頭一緊,床鋪被淚水溽濕。
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,放任自己一直哭,直到他聽到有人鑽入帳篷。
他沒抬頭。不論進來的是誰,他都不想被發現他在哭泣。所以他維持姿勢,裝睡。
「沃爾上兵。」
那是埃爾溫的聲音,但卻清冷如冰。他不知道該做何反應,他怔著不動。
他感覺到埃爾溫挪到他身邊。他又叫了一次他的姓,然後碰了碰他的肩,把他翻過來。
他眨了眨眼睛,埃爾溫就在他頭頂上方,但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。
埃爾溫低聲道:「我一直在找你。」
這是什麼意思?他們還有機會?他在心裡倒抽口氣,心臟幾乎停了一拍。
一陣短暫的沉默。海爾默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是合適的。他住呼吸,眼睫闔上又輕起的時間彷若永恆。
車長說,語調平淡。「戰鬥群的總指揮要見你。」
他的血液冷掉了。原來只是公事。
埃爾溫嘆口氣。「你穿成這樣子不行。」
埃爾溫伸手幫海爾默整理領子,前者溫熱的指尖不經意地擦到他冰冷的皮膚。他因為這樣的輕碰而微微顫抖。
海爾默鼓起勇氣,抓住對方的手。
他舔了舔嘴唇,正要開口說話,埃爾溫就把手抽開。
「我在外面等你。」
✠ ✠ ✠ ✠ ✠ ✠
埃爾溫拿著手電筒,領著他在黑暗的林地裡前進。海爾默不能離車長太近,又不能離得太遠,否則看不到路。真是個難以拿捏的距離──或許就跟他們的關係一樣。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像是被龍齒困住的戰車,僵在原地。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講話,踩過枯枝時的窸窣聲並沒有緩解尷尬。所幸路程不遠,他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。
指揮所不過是一個比一般士兵再大一點的帳篷,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顯得寒酸又困苦。入口點了盞柴油燈,旁邊的積雪些微融化。他們先後鑽進去,裡面擠了一堆文件、通訊裝備和一張桌子。總指揮在桌子前講電話,他們站在旁邊等待。
不曉得海爾默要面對的是什麼?他只不過是區區一個上兵,上校層級的指揮官是不會隨意就想見他的。他瞄了一眼旁邊的埃爾溫。他神情平靜,眼底沒有一絲波瀾。
總指揮掛下電話,轉向他們。他們敬禮問好。
埃爾溫率先說:「上校,這位就是海爾默‧沃爾,他擔任我的砲手。」
總指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。他不得不站直身子,每一條神經繃得像上緊的弓弦一樣。嚴厲像拷問般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。他把牙齒咬緊。
總指揮抬起了一邊的眉毛,「這位就是你口中的那位砲手?」
「是的。」埃爾溫說。
「他看起來沒有那麼厲害。」總指揮轉向海爾默。「你總共擊毀了多少敵軍?」
海爾默不記得了。不是他不在乎,他不在乎的是數字。他張嘴,卻吐不出一個字。
「八十輛戰車,一百零七架反戰車砲,數架大砲和摩托車。」埃爾溫很快地接上。
他瞪大眼睛看著埃爾溫,埃爾溫看著總指揮,總指揮低頭在文件上寫下東西。
總指揮寫了很久,或者是海爾默以為很久。鋼筆在牛皮紙上的細細摩擦,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,耗了多少墨水。
埃爾溫打破沉默,聲音宏亮。「我認為上級應該頒發橡葉騎士鐵十字勳章給沃爾上兵。」
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埃爾溫。橡葉騎士鐵十字?那個萬中選一的人才能獲得的殊榮嗎?他有沒有聽錯?還是他在作夢?他看向帳篷內的光源,一盞電燈。光暈似雲似霧,週遭的一切都好模糊。不曉得是因為電源本來就不穩定,還是他還沒酒醒,燈光明明滅滅地閃動著。
指揮官看了看文件,說:「我不知道,以他的軍階來說──」
「以他的戰績來說難道還不夠嗎?」埃爾溫向前一步。
「少尉,這不是我能決定的。」總指揮放下筆,手抵著額頭。
「如果他沒有獲獎,我不打算接受我的。」
語畢,埃爾溫拉著海爾默的手腕,扭頭往外走。海爾默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,一頭霧水,手腕被抓地發疼。
他們又回到了被夜色籠罩的針葉林之中。埃爾溫打開手電筒,光線穿透夜晚,撕破幽暗。
車長半拖半拉著海爾默遠離指揮所,埃爾溫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雪地上。他們走了一段距離之後,海爾默止住身子。
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他逼問。
埃爾溫跟著停下,轉過來面對他。
「今天稍早總指揮告知我,我將獲頒橡葉騎士鐵十字勳章。」車長平淡地說,像是尊貴的殊榮不值得一提。
海爾默眨眨眼,靜待車長的反應。他欲言又止,他微微側身,呼出的白霧在黑夜中向上旋繞。
這段時間過得特別漫長,直到埃爾溫那穩重而令人安心的嗓音打破寂靜。
「我提議你也應該獲得一個,於是我帶你去見指揮官。後來的事你知道了。」
海爾默的心臟停了一拍。他不敢置信。白靄飄過眼睫前方,暫時遮蔽視線。車長的面容再度顯露在眼前,他才回過神來。
「趕快回去跟他說你要那個勳章!」他指著回程的方向,急道。
埃爾溫嘴唇微掀,像是想說什麼。遠方指揮所的微光照在他側臉上,映進他美麗眼瞳,反射如寶石般的星芒。
埃爾溫以只有他們聽得到的音量說,「如果不能和你一起受獎,那我乾脆放棄獎項。」
「為什麼?」
車長顯得有些害臊,他不舒服地調整衣領,舔了舔嘴唇,彷若接下來的語句有百磅重。「這一切,這些戰績……沒有你沒辦法成就我。」
這算是告白嗎?海爾默聽了手心冒汗。
他問。「什麼意思?」
「不,沒什麼……」埃爾溫把視線轉開。
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?他想知道。他必須知道。
海爾默按住埃爾溫的肩膀,逼他對上視線。「你說我不配當裝甲兵。」
埃爾溫垂下眼。「關於那個,對不起。那時候我很生氣,但我沒有那個意思。」
車長縮起身子,臉上出現愧疚。他後退幾步,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。他腳尖向後,似乎要轉身離開。
「我也對不起。」海爾默趕忙說。「我開槍只是想保護你。」
那雙軍靴轉了回來。
軍靴的主人緩慢地抬起臉龐,雙眸對上他的視線。接著,車長的眼神閃過一絲堅定。
「那麼現在呢?未來呢?也會保護我嗎?」
那語氣裡帶了半分懇求,半分期盼。
海爾默把他拉近。「當然會。」
他看到埃爾溫的嘴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,忍不住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在那唇上。
他慢慢抽開身,仔細觀察車長的反應。沒有反抗,沒有抵擋。只有那雙眼睛用有點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。
海爾默攬住車長的腰,一手撫上他的臉頰,又是一吻。這次吻得更深更用力。埃爾溫用炙熱的回吻投以回報。那吻令他驚豔,熱情得令人酥融。
埃爾溫的雙臂緊緊地環住他。
手電筒掉在雪地上發出咚地聲響。
05 結合(H)
他按住埃爾溫的肩膀,把他慢慢地往下壓在虎式車身上。站著太累了,他們想要換個地方。但又不能回營地,不能被人看見。於是他們就來到這裡,跟他們的愛車一起。
他俯下身,吻住埃爾溫柔軟的唇瓣。海爾默持著主導地位,他輕柔地帶動著他,埃爾溫配合地跟著他的節奏。他們的吻就像一支優美的華爾滋,一進一退之間,毫無瑕疵,外人看到不免要讚嘆一番。
海爾默吻上他高挺的鼻樑。他開始吻他的眼睛、睫毛、額頭、髮……他吻了一遍又一遍,但最後總又回到埃爾溫的唇上,彷彿那才是宇宙中心。他想要明確地讓埃爾溫知道:他愛他。他讓兩人陷溺於令人窒息的、綿長無盡的吻之中。
他沿著臉頰的曲線往下,滑順地吻過下顎,吻過頸子,吻到了沁涼的勳章。他刷地一聲拉開埃爾溫的夾克,解開裡面軍服的扣子。手指所劃之處,後面總是接著一個吻。白皙的胸膛顯露出來,在皎潔的月光下透出柔美結實的肌膚紋路。埃爾溫身上有一股清香,海爾默似乎在哪裡聞過。他記憶模糊,想不起來影像。但他知道那是在法國,戰車的履帶輾過青草和紅花,空氣中夾雜著細雨後泥土濕潤的味道。
「啊……會冷。」他吻到腹部上方的時候,埃爾溫輕聲說。
他頓住思考了一下。「抱緊我。」
他迂迴地吻回埃爾溫的唇上,然後壓低身子,兩人緊貼在一起。埃爾溫的緋紅從臉頰蔓延到脖子,車長把視線移往別處,雙臂環上海爾默的腰。
隔著衣物他可以感受到埃爾溫紊亂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。他很慶幸埃爾溫有跟他一樣的感受與激情。他笑著含住那雙唇,兩人的睫毛交錯。他不想讓埃爾溫受凍,遂把手往只拉開一半的軍服裡面鑽。他愛撫胸前的柔軟,埃爾溫的唇齒間流洩出甜美誘人的嘆息。
那是一種鼓勵。他把手往下滑動,滑過埃爾溫流線的腰身,來到雙腿間的縫隙。他正為下身的腫脹而困擾,發現埃爾溫也一樣。
他重重嘆氣,呼出的白煙在空氣中消散。他拉著埃爾溫的手,指引後者解開他的腰帶。他感到腰上的束縛一鬆,褪下褲子。
天氣太冷,他只敢褪下一點點。他也拉開了埃爾溫的軍褲。
海爾默腦袋一片空白。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他只知道,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埃爾溫在他身下扭動。
「好痛……」
他於心不忍,輕柔地喬了一下姿勢,小心翼翼地不要弄痛埃爾溫。他吻著車長的眼睛,安撫他。「忍耐一下。」
埃爾溫的雙臂勾住他的頸脖,海爾默感覺到埃爾溫把指甲陷進他的肉裡,炙熱的灼燒感順著頸椎蔓延而下。跟埃爾溫承受的痛苦比起來,這只是芝麻蒜皮的小事。從他們認識開始到現在──現在這個時刻,何嘗不是如此?他能做什麼回報他呢?就只有這個。或者是他沒有上過軍官學校的腦袋太愚鈍,想不到別的。
他聽到埃爾溫痛苦的呻吟轉為甜美的嘆息,他就知道他成功了。埃爾溫細碎的嗚噎在他耳邊迴盪,他捧住他的臉,兩人耳鬢廝磨。
好希望可以這樣就好,什麼都不用管,只沉浸在兩人的世界。沒有戰爭,沒有像巨浪一般襲來的T-34戰車。不用站哨,不用檢查駐退機是否正常運作。但若不是這場大戰把他們綁在一起,他們至今可能仍素昧平生。埃爾溫在巴伐利亞的農田裡,而他在薩爾的小鎮裡當電技工。
迷人的嘆息令他血脈噴張,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。除了林中的夜梟,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兩個的情事。明月冷冷地高掛在暮空上,依舊在他們身上灑下銀光。也許從古至今,她已經見多了。她像這樣冷漠地照射在無數對戀人身上,絲毫不以為意。
他在埃爾溫耳邊輕聲說。「我愛你。」
他從來不奢望埃爾溫回話,從來不奢望。他知道車長愛的是誰。他們會生好多個孩子,登上《德國週報》,被表揚為模範夫妻。水霧模糊了他的眼睛,他的身體忍不住顫動。就算知道這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愛,他還是願意掏心掏肺。沒有關係,至少現在車長知道了。
「我也愛你。」
那聲音很輕,很細微,西伯利亞的風一吹,就把話語帶走了。他怔了一下,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埃爾溫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淚珠,再說了一次。
「海爾默.沃爾,我愛你。」
✠ ✠ ✠ ✠ ✠ ✠
海爾默幫埃爾溫把衣服穿好,也整理好自己的。有點累,他在車長身旁躺下。
鋼鐵巨獸的表面很冷,就算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那股冰涼。他把車長拉近,感受他的體溫。
他轉過身,看著埃爾溫的側臉輪廓。「那希格達呢?你愛他嗎?」
「我也愛她。」埃爾溫說。
「可以同時愛兩個人嗎?」
「你愛你的雙親嗎?」
當然。他短暫沉默了一下。但他不死心,繼續問。「你比較愛哪一個?」
「你覺得愛是可以被量化的嗎?」
「可以。」
「如果可以,那就只是單純的喜歡了。」
在戰場上,埃爾溫通常能輕易地反駁他,而他每次都被說服地心服口服。看來非戰鬥時間也一樣。
「你反應真快,戰車王牌。」
埃爾溫笑了出聲。「其實我以前是開步兵戰車的。」
海爾默跟著笑。「那沒什麼,我以前是MG機槍手。」
埃爾溫摟住他的腰。「難怪你總是能擊中目標。」
「包括你。」
他俯下身去,兩人再度四唇相接。這一次或許不如方才的狂放與激情,但充滿了溫柔與深情。他因為這種耽溺而重重地嘆氣,吐出溫暖的氣息。他吻上車長的耳朵,發現他盯著他肩頭後的遠方。
「你在看什麼?」
「星空。」
他不想讓這纏綿中斷,繼續低頭吻著身下人的臉部輪廓。他看著埃爾溫眨動的雙眸,裡面反射著矅光。「一定很美。」
「我相信被擊毀的戰車都會變成星星升上天去。」埃爾溫突然說。
海爾默微微起身,看著埃爾溫,興致地挑起眉毛。「為什麼?」
「他們的乘組員都是最英勇的戰士。」
「這倒是真的。」他說。「這樣天空中應該要有數不清的星星吧?」
「看不到,不代表他們不存在。」埃爾溫把視線移到海爾默臉上。「你知道六等星嗎?」
他搖搖頭。「說來聽聽。」
埃爾溫放開他,手勢示意他躺平。他照著躺下,讓背脊貼緊戰車的鋼板,冰涼而堅硬。
夜色很暗,他的視線幾乎被高聳的針葉樹遮住。他只看到近乎圓形的明月,和寥寥可數的幾盞明燈。
「是那個嗎?」他指著最亮的一盞,問。
埃爾溫扣住他的手。「不是。」
「六等星是天空中最微弱的一群,肉眼幾乎看不到。但是──」車長拉著他的手,指向夜空中最幽暗的一處。
他原本以為,車長給的指引永遠會是最明亮的、最安全的、最理智的。但很顯然地,他一直都錯了。
埃爾溫繼續說。「──如果拉近距離,會發現它們是最亮最耀眼的恆星。」
海爾默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。埃爾溫在一群軍官中黯然失色,唯有在一定的距離內,才能感受到那內斂的鋒芒。
「你怎麼會知道這個?」
「家父時常以此告誡我。」
他看著埃爾溫的側臉,想像那位父親的模樣。「如果是那樣,他現在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。」
車長不解地望著他。
「你跟六等星一模一樣。」
「我還差得遠。」
他把埃爾溫拉近。「沒有一樣也很接近了。」
「哪種接近?」埃爾溫側身環住他的腰。
他笑著輕嚙埃爾溫的嘴角,兩人溫存直至時間用磬。
06 回家
火車搖晃顛簸,發出尖銳的摩擦聲,向前駛過倉庫與水塔、橋梁與棚屋。窗外飛逝的景色,不再是茂密的針葉林,是低矮的灌木和一望無際的草原,草原上還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雪。海爾默把頭靠在車窗上,看那些遠處的房子像電影推拉鏡頭般掠過。埃爾溫依偎在他肩上,眼皮重重闔上,胸口規律沉穩地起伏。
他快速瞟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士兵,睡得東倒西歪。他眺向走道另一邊,那裡的傢伙一動也不動。他豎起耳朵,整個車廂除了勻稱的呼吸聲,一點動靜也沒有。海爾默伸出手臂,環住埃爾溫的腰。
這是一場很累很遠的跋涉,不只是裝甲兵,所有戰鬥單位、所有人都累壞了。去程很累,返程更累,而且沒有該有的喜悅。上級跟他們說可以放假休息了,但有人私底下懷疑是戰局變得不利,必須後撤。
他只是一個上兵,什麼都不懂。他只知道他們要回家了,會有一段短暫休息的時間,然後在家裡等著再度被徵召。但對他來說比較重要的是,食物、不會半途拋錨的虎式和充足的睡眠。他很想睡,但現在睡不著,現在不行。
他彷彿還活在那天的氛圍之中。一如往常,他和車組圍著昨天燒盡的火堆吃早餐。一成不變的戰鬥口糧老實說有點厭倦。突然,有身影像閃電般衝進圈子裡,是埃爾溫。他開心地抱著海爾默轉了一圈。他腳尖離地,突然其來的舉動使手上的餐具都掉了,食物灑了一地。
埃爾溫把海爾默放下。「他們同意了!他們要給你橡葉騎士鐵十字!」
車長雙手捧住他的臉頰,額頭抵住他的。他從來沒看過埃爾溫這麼快樂,他的嘴角快咧到耳朵了。埃爾溫迅速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,嘴裡不斷說恭喜。
這一切來得過於突然,海爾默倒抽一口氣。「再說一次?」
「他們要給你勳章!」埃爾溫的眼睛閃閃發亮。
其它車組聽聞,紛紛圍了過來。他們大聲鼓掌叫好。陽光很飽和,海爾默知道這不是他個人的幻想或夢境。他臉部的肌肉放鬆,咧開嘴大笑。
他一把抱住埃爾溫。「謝謝你。」
一個上兵獲得高級獎章之事很快地在營區內傳開。太陽在頭頂高掛的時候,宣傳部的人來了,他們說要拍幾張照。埃爾溫領著他和其他組員到心愛的座車前面,他們在砲管上漆上八個粗圈和八個細圈,作為勝利的紀念。他們在虎式前面站得筆直,閃光燈簡直快閃瞎了他們的眼睛,甚至連總指揮都特地跑來恭喜他們。
海爾默想抓住這歡樂氣氛的最後一縷氣息。火車一個顛簸,發出尖銳的摩擦聲,眼前的景像幻滅。他回來了,回到這個悶熱封閉的空間。他環顧四周,跟他們搏得的戰績比起來,這一切顯得荒唐而突兀。那份短暫的喜悅像變質的酒,變得苦澀;他們的努力並不能扭轉戰局的情勢。火車慢了下來,但惱人的鐵軌摩擦聲噪音還在持續。他轉頭望向窗外,前方是月台。
「我們到了。」他捏一下埃爾溫的腰,試圖把他叫醒。
「再睡一下。」車長咕噥道。
他知道再過不了多久整個車廂就會甦醒。他揉了揉埃爾溫的肩,飛快但溺愛地吻了他的頭髮。
火車慢慢停滯。他打開窗戶,把身子探出去,跟賣報紙的男孩要了份報紙。他想知道前線的最新情況。
男孩把報紙遞上來,海爾默接過後坐回座位裡,將折疊的報紙打開。
幾個大字衝擊在眼前。埃爾溫魏特曼。下方是他們和虎式的合照,全版。
海爾默有不好的預感。
07 幻想
那份報紙被丟在客廳的角落,跟其它有相關報導的疊在一起。埃爾溫沒有把它們裱起來,或當做任何收藏,只是任憑它們躺在角落惹上一層薄薄的塵埃。
海爾默把最上層的拿起來,那是今天的報紙,頭版是埃爾溫和元首握手的照片。
照片中的埃爾溫嘴角扯出一個輕微的曲線。海爾默看過埃爾溫真誠地開懷大笑,他知道那個微笑是多麼的生硬和冰冷。
他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埃爾溫了,他好想他。埃爾溫每晚從外面回來,都累得上樓睡覺,連跟他說話的機會也沒有。海爾默想要跟上去埃爾溫的房間,但他不行。希格達在這裡,他只是個過客;來幫忙的過客。他突然很想念在戰場上的日子,那時候他們擠在窄小的帳篷內,很拮据,有時候配給的伙食吃不飽;但他可以在埃爾溫沉靜的呼吸聲中睡著,非常幸福。現在他只能從報紙上輾轉得知車長的消息,空洞地盯著他的照片。
照片中的埃爾溫空洞地回看他。
他坐回沙發,把報紙扔在桌上。看著凌亂的手稿和成堆的行程表,眉頭皺了起來。
還有兩個星期就要舉行婚禮,邀請函還沒準備好。
「我是爛伴郎。」他不禁嘆氣。
政府為了獎勵埃爾溫的戰績,贈與他這棟白色的巴洛克式別墅,空間相當寬敞,但內裡卻十分冷清。沒有像政府高層那樣名貴的傢俱,沒有賓客來往,唯有他、埃爾溫和希格達入住。
但他深信婚禮當天會變得熱鬧非凡。
他舉起手臂,對著空空如也的窗外,比出相機的方型。他要庭院正中央有一個噴泉高的蛋糕,旁邊有大理石白圍欄。賓客會傾身靠在欄杆上,極盡可能地拉近蛋糕與他們的距離。他們會對著大蛋糕拍照,口中讚嘆聲源源不止。庭院入口處掛著五彩繽紛的緞帶,來賓會踏著剛鋪好的鵝卵石路,倆倆進出。軍人攜著淑女,高官帶著名媛──
──他帶著埃爾溫。
他多麼希望跟埃爾溫踏上紅毯的人是自己,而不是別人。
但事實已定,他無法扭轉天意。他想要庭院在冬末仍簇著碧草,漫著繁花,給他一絲自己有能力扭轉現實的錯覺。
他眨眼,眨掉眼角的液體。他轉向桌上那堆碎紙,關於庭院擺設的事物先擱著。
氤氳水霧之間,一頁紙條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埃爾溫今天的行程表。
「總理府前面,餐會,攝影,戈培爾。」
海爾默抓了紙條,拎了一件西裝,還沒有穿好就往車庫衝去。
08 宣傳
他印象中的總理府不是這樣子的。這座建築以前雄偉壯闊,雙柱和樑上的潔白大理石雕刻繁複精細。光站在總理府前就感受得到第三帝國給人的壓迫感,令人不禁以為第三帝國會屹立不搖,萬代強盛;如今它卻被戰爭的塵埃覆蓋,白色建築染上一點又一點的灰色髒汙,像蜂窩似的。雕刻不再光鮮亮麗或閃動著嶄新的典雅,灰濛濛的天空壟罩其上。建物本身依舊施加許多壓迫感,不過,非神聖不可侵犯那種,是帝國存亡之秋、令人擔憂的窒息感。
海爾默帶著肺部被壓縮的感覺,走入會場。
場內燈光昏暗。他抬頭,所有電燈都被特意裝上一層油黃的膜,整個場地沐浴在柔和溫煦的幽黃光線下。廠內擺滿了圓桌,白色桌巾覆蓋其上,每桌都有一盆小鮮花,在門口遠望過去特別雅致可愛。賓客大多穿著軍服,但他仍覺得格格不入。
不只是因為他們是士官;從軍生涯以來,好久沒有接觸如此典雅的環境了。他平常睡在硬土地上;他得忍受雨季,棉製軍服沒有乾燥的時候;他的靴子裡有積水,鞋底溝槽積滿了淤泥。這些參加的賓客,衣冠整齊,制服上沒有一絲塵埃,軍靴晶亮。他們吃著精緻的糕點。天啊,是糖欸。他們一口就把大量白糖吞下去。一口,就一口,沒有緩下來品嚐。他幾乎要忘記甜味是什麼味道了。他發覺嘴裡充滿了唾液。他僵硬地吞嚥,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。他謹慎地走路,每一步都把膝蓋抬高。呼吸放輕,像在戰場中潛行一樣,害怕自己的行為是否不夠融入。
他找了一張空的桌子,生硬坐下。會場中央是一個高起的白色平台,背景是紅幕,打了數盞鎂光燈,全場的焦點都在那裏。
他在黑暗之中看到宣傳部長戈培爾的背影。他坐在最前排,穿著黃大衣。不過由於海爾默坐在他後面,看不到對方的表情。
戈陪爾忽然起身,走上平台,對著麥克風。
「現在……各位,迎接我們的戰車王牌!請期待他的演說。」
埃爾溫從舞台側方出現。他生硬步入,雙腳像裝了沉重大石。他走路的姿勢簡直跟海爾默剛剛一樣,舉步維艱。但埃爾溫挺直背脊,走向麥克風。場內掌聲鼓動,音浪席捲。
埃爾溫開始演講。
他全身沐浴在銀光下,像神帶來好消息的信使,完美無瑕。他是不可超越的戰車王牌,帶來勝利的希望。肩上的徽章閃著凱旋的金光,神聖得幾乎不可觸。他唯美發光,像救世主,受人尊崇。人們專心聽講,台下寂靜,是一雙雙目不轉睛的眼睛,和滿懷期盼的勻稱規律呼吸。
但埃爾溫在做他不喜歡的事,海爾默看的出來。台上講者握緊了拳頭,貼緊在身側。他講話時嘴巴沒有打得很開,尾音有些顫抖。
他看著他,盯得仔細。但他跟其他聽眾不一樣,沒有沉浸在亢奮的氛圍裡。他看得透徹,看穿全身。他看到他的骨架由實心轉成脆弱的電報,飛天的謊言填充內臟,無形的密訊和福斯密碼是體液和血,夜間廣播宣傳組成肌肉紋理。
他站在那裡,播送謊言。
他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。
也許謊言披上了英雄的外衣,就成了真理。
他被當成宣傳的工具,一個媒介,戈培爾手下的棋子。幾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謊言裡,除了他。
他腳踩實心地,背負著隱形的重負,比他經歷過的軍旅身涯都還要重。埃爾溫這次不只背負著同袍的生命而已。他還得背負宣傳部長戈培爾的眼光、整個會場的期盼、整批部隊的冀望。
他扛著戰爭。
他扛著這塊土地。
他扛著民族的希望。
他扛著不可能的勝利。
那些無形的壓力是海爾默所不能忍受的。他一刻也無法忍受那些重負。從他們認識以來,埃爾溫就背負了那些負擔,背負一切。他無法想像那是甚麼感覺,大概會讓他胸口悶痛,停止呼吸。
演講內容是甚麼並不重要,因為那些都是假的。戰場已到末期,沒有勝利,至少他不相信。戰局是陰鬱灰暗的,連天空也這樣告訴他。
但會場內的人似乎並不這樣覺得。他們被虛假鼓舞,抱持對夢境的希望。
看著埃爾溫被迫做他不喜歡的事,他也跟著心痛。他想要與他一同分擔,就算只有一絲絲也好。他知道他的力量微不足道,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愛人被壓死。
要死也要一起死在重擔下。
演解結束,埃爾溫迅速閃下台,場面由戈培爾接手。海爾默猜想,他大概是到後台去了。
他溜出會場,繞到後台的門,躡手躡腳地鑽進去。
門扉輕啟又闔上,埃爾溫面對鏡子,正在整理他的西裝。
海爾默站在他身後,看著兩人的鏡中倒影。
埃爾溫抬眼,眼裡充滿詫異,隨後柔和為理解,倏地又轉為冷硬,他手上的動作停下。
海爾默在旁邊的小凳子坐下,試圖保持理智,讓自己聽起來很平靜。「你在做什麼?」
兩人在鏡中四目相接。埃爾溫沒有轉身過去看他,沒有他們在戰場時親密的擁抱與招呼。他開口時聲音比預期中還要遙遠又乾澀。「我該做的事情。」
海爾默緩緩地吐氣,彷彿氣體在呼出的那一霎那就在空中凝結成霜。他腦筋轉動,試圖擠出適當的回應。
「但你不必去做。」
埃爾溫緊蹙眉頭,過了一會兒才答道。「你不必多想,那些是我自願的。」
「但你很難受。」
「這些人需要我。」埃爾溫轉過身。瞳孔是無盡深沉的黑淵,卻反映出黑曜石的光彩,堅硬得無法擊破。他話聲一低,「聽著,這是戰爭,有時候一些犧牲是必要的。」
埃爾溫是很有責任感的人,他以為他能夠拯救所有人,就像他拯救了蘇聯士兵那樣。他以為幫助政治宣傳能夠促成和平,但實際上並非如此。海爾默不懂為什麼政府高層不趕快投降,盟軍都已經攻進國內了。他不禁在想,他是不是全德國唯一清醒的人?
海爾默抬頭瞪他。「戰爭快結束了。還是你不在意用鼓舞人心的謊言,鼓吹更多人加入戰爭,造成更多犧牲?」
埃爾溫愣著思考了半旬。終於他有了動作。他回避海爾默的目光,緩緩低頭,望著自己的雙手。那是雙車長的手,一雙因長期操作機械而長滿硬繭的手。他看到了什麼,海爾默也看到了。
一絲紅光瞬閃而過,濃稠紅液自指縫間涓涓滴落;他把掌心向上攤開,殷紅鮮血泉湧而出。
埃爾溫語音顫抖,「更多……犧牲……有關係嗎?」
他全身跟著顫起來,修長的手指抽搐,好似被戰車的履帶輾過的傷兵。但他不是。他是無戰不勝的戰車王牌,他本該在高點四散耀光,現在卻顯得身經百傷。
他咬緊下唇,眼眶逐漸紅潤。他身後似乎背負著無數亡靈,在他頂上施加無數壓力。埃爾溫身後的牆綻開小小的龜裂,石磚發出破碎聲,龜裂變成巨大的裂痕,彷彿有一雙爪子無視牆的硬度,破壞牆壁如同撕破布料般簡單。
崩潰。
血浪猛然衝破中間的大缺口,牆壁被完全擊垮,碎片成千萬石塊,掀起塵埃。濃稠的血水湧入室內,首次衝入的浪頭淹過他們的頭頂。
鮮血褥濕全身。血水淹到他們鼻腔的高度,他們得抬高下顎才不會被溺死。
埃爾溫哽咽著,無法輕易辨認的南方方言自唇間吐出。過了好一會兒,海爾默才聽懂他的車長在喃喃些什麼。
「我已經殺了這麼多人……想想看我們擊毀了幾台戰車?一台戰車有五名乘組員,那是多少條人命?相較之下,因我而入伍的兩三位新兵死了,會有關係嗎?」
車長越發激動,音頻倏地拔高。「有關係嗎?」
海爾默感到無形的壓力。他的雙手也溢滿鮮血。氣溫很低,燈光陰暗,法國的紅花不是花,是戰略地圖上的血漬。血漬肆無忌憚地如花盛放,在馬奇諾,在諾曼第,現在到了柏林。
血腥味浸入鼻腔。真要說的話,他才是殺人兇手。他負責開火,埃爾溫只負責指揮。一股反胃感傳來,他抑制住想嘔吐的衝動,迫使腦筋飛快轉動,在無數條神經迴路中找到一個藉口。
海爾默說。「那不是你的錯。這是戰爭,你只是在履行士兵的職責。」
埃爾溫聲音一沉。「那我現在做的,也只不過是士兵的職責,幫忙保家衛國。」
「保家衛國?你有看今天的報紙嗎?你在幫助政府招募未成年的男孩入伍啊!你覺得這是正確的?」
埃爾溫什麼也沒說,表情扭曲,眼神裡是掙扎與心痛。
「不,我做的不僅僅如此。」他態度轉為堅定。「我負責鼓舞士氣。我是他們的希望,我是他們的神。不論是士兵還是軍官們,他們不能沒有我。」
海爾默開始大吼。「你在欺騙所有人……包括你自己!我們不需要虛假的勝利!」
車長跟著大喊。「不然你要直接向同盟國投降嗎?」
海爾默不是這個意思,但他又不想車長受苦受難。但埃爾溫是對的,如今,似乎除了投降和逃兵,沒有其他方法能帶車長走出這個煉獄。
海爾默咬了咬嘴唇,拳頭握緊又放鬆。
埃爾溫以前是多麼害臊的一個人,他不適合站在聚光燈下,但他仍想要撐起全國人民的責任。這些責任不該由一個士官來撐,應該是政府高官來撐。但戈培爾強迫他的愛人成為宣傳的傀儡,那些壓力全重擔在埃爾溫身上。也許如此重擔已經害埃爾溫變了,他也跟著戈培爾的宣傳技巧變成不再真實。
「我覺得我不認識你了。」海爾默心一橫,倏地起身,「我不打算幫你籌劃婚禮了。」
海爾默一個旋身,大力踱步到門口。鏡內反射車長的倒影,他探出手,五指微張彷彿試圖在暗潮中抓著那熟悉的支撐點。
他語氣緩和許多,聽來很沮喪。「等一下……」
海爾默決定令支撐點不復存在。他冷冷地看了鏡內的車長最後一眼,拉開門,「等你不打算繼續作宣傳招牌的時候再來找我。」
門扉掩上。
09 六等星
海爾默在車長的位置上,戰車在前進,履帶壓過路面上的碎石,車身劇烈晃動,他一手扶著艙蓋,以維持平衡。
周遭盡是被砲彈轟擊過的斷垣殘壁,曾經溫馨的住房,如今磚瓦四散,只留下斑駁的牆面。雖然初夏以至,今日的天空呈霧灰色,雲朵低低地籠罩在上頭。不只氣溫比平常還低,士氣也跟著低迷。
他們在市鎮中進行戰鬥任務。由於街道視線死角眾多,得特別小心。例如躲在轉角的步兵,隨時持著反戰車飛彈準備突襲。
10 沒有結局
End 戰後
海爾默坐在福特汽車的駕駛座上,手握著方向盤。從擋風玻璃望出去,翠綠的盎然生機佈滿整個地皮。暮春的陽光灑下,草地反射著金光,亮得刺眼,亮得不可思議,彷彿這裡是崇高聖潔的神殿。這裡是法國拉貝爾的德國軍人公墓。這裡神聖嗎?他不知道,只知道這裡有他要找的東西。
輪胎壓過青草,留下兩道痕跡。他將車子停好鎖上,鑽出車外。遠方一座高起的小丘上,佇立雄偉的石製紀念碑。那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,已經有些腐蝕毀損,歲月鑄留痕跡於上。但它依舊沉默安靜地俯視著整片空地,彷彿在守護這裡的一切,守護安息的人們。
海爾默不知道他在哪裡,但他知道他在那裡。他不需要問路,因為六等星總是會指引他方向。
他沿著最外圍繞了一圈。一處角落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,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他湊過去。那僅不過是一個平躺在草地上的低矮石碑,若非擺放在四周的鬱金香和玫瑰,他根本不會注意到。石碑上面幾乎快要看不見的刻痕,低調地顯示主人的身分。
上尉
埃爾溫.魏特曼
22/04/14-08/08/44
沒有「丈夫」、「至親」、「摯友」等字樣,只有這幾個快要被磨掉的字。石碑旁邊擺滿了盆栽和鮮花,大概是前來弔唁的人擺放的。然而埃爾溫不會喜歡這樣,他會害羞地把花朵推開。海爾默最清楚了,因為只有他跟埃爾溫一起生活過。他理解人們的好意,但那些人們始終無法理解埃爾溫的想法。
他什麼都沒帶,雙手空空,他不需要用物質的東西來紀念埃爾溫。他在石碑前坐了下來。低垂眼簾,瞥到一張埃爾溫的照片就在旁邊。
他心頭緊了一下。他把相片拉近,他都快忘記埃爾溫長什麼樣子了。相片中的他雙腿交疊坐在虎式的砲管上,自信地抬起下巴,定睛眺向遠方。
他依舊這麼年輕。
他會永遠這麼年輕。
海爾默望著像框反光內的自己,已經垂垂老矣。
他把相片放在正前方。然後開始跟他說話。
說了什麼,他記不太得了,說了很多,說了很久。說躺在醫院裡的日子、戰後的德國、電技工的工作、老婆和小孩;說他如何來到這裡,說他如何想他。
太陽西落,天際出現迷幻的雲彩。他該走了,時間狠心地催促他離開,得找個地方投宿。他起身往後轉,迷矇之間看到一個嬌小的女性身影。她揮著手帕,留著類似四零年代的捲髮。他第一眼以為是希格達,後來才發現只是遊客。
希格達後來改嫁,海爾默收到她的結婚喜帖後,就再也沒見過她了。只知道她行事低調,不願透漏關於前夫的訊息。
這幾年,他也過得非常低調。離媒體的焦點越遠越好,只求一個寧靜平凡的生活。他回到老家做本行,賺點微薄的薪水。有些時候焊接的火光會讓他想起虎式的砲火,但那回憶早已如死灰;風吹起時,沒有零星的火光,再也不復燃。儘管他能夠以親密戰友的身分講述埃爾溫的傳奇事蹟,但他不願意,也不想要再提起。埃爾溫也是不樂見的。
可惜埃爾溫再也不能親自講述他的故事了。他的故事散亂在誇大言詞的宣傳、人們的街談巷議之間,眼花撩亂地另人分不清真假。
埃爾溫不是唯一一個,他只是廣闊沙漠中的一粒微塵,還有數不清的人永遠無法講述他們的經歷。那些倖存下來的,大多數也像海爾默一樣,寧願在陰暗的角落讓記憶發霉變質,也不願開口向大眾傳誦他們的故事。
所有人都會記得這場戰爭。但有誰願意記得?
他願意。為了埃爾溫,就算再怎麼苦澀與難受,他願意記得一切。
但他們的一切不會被攤在陽光下,只會在回憶的箱子裡塵封,用沉默鎖上,以僻靜為誌。
天色變暗,沒有什麼雲。天空很高,翠葉很綠,紅花無視戰爭的煙硝,肆無忌憚地在法國綻放。
後記
這部小說中的角色名字曾經改過。
埃爾溫原本叫米歇爾.魏特曼。
海爾默原本是鮑爾塔薩.沃爾。
米歇爾的確是德三的戰車王牌,塗砲管是根據他的戰績去描寫。
他在第三帝國危急存亡之秋,在戈培爾的伎倆下成為宣傳傀儡。
陣亡於1944/08/08,與文中描述一致。
拯救蘇聯士兵也是他的事蹟之一。
鮑爾塔薩.沃爾是他最信任的砲手。後來與魏特曼分道揚鑣,當上車長。
沃爾在戰後存活,安享天年。
致那些被二十一世紀人類忘卻的戰爭、血與淚。
1. 埃爾溫回來,被海爾默叫住。吵架。
2. 海爾默決定跟蹤去典禮,blah blah blah曬句子的時候到了。
3. 埃爾溫下台,海爾默在後台confront他。吵架。海爾默決定不當伴郎了,也不要幫他辦婚禮。掙扎,難過。從此消失。
4. 戰鬥景。海爾默當上車長。他們的車被打爆。海爾默循著六等星的方向存活下來。
5. 醫院景。戈培爾來看他。聽到埃爾溫陣亡的消息。崩潰。戈培爾想要他做成宣傳。被他趕出病房。他想說為什麼不要讓他戰死好了。後來又想到是六等星帶給他方向。也許埃爾溫想要他活下去。
6. 他修養結束,戰事已經結束了。
0 留言